柴车显然也有些难以置信,这事一听就挺离谱。
“御史风闻奏事,也没有这么奏的.”
姜星火揉了揉眉心,真是没有消停的日子。
“你先去办事吧,我再等等消息。”
“是,国师。”
老和尚的消息渠道还是靠谱的,很快,更准确的消息就来了。
姚广孝不急不缓地推门而入。
“有鬼。”
“降了他?”姜星火看他的样子,也跟着开玩笑道。
对于姜星火来说,这件事情虽然很棘手,但并非是什么火烧眉毛迫在眉睫的事情,不管是从容地因势导利,还是顺其自然,他都有足够的底气去应对,他现在所需要的只是全面地了解消息,然后再做出判断和处置。
“小鬼难缠。”
姚广孝的白眉跟着他的眼睑一起低垂下来。
好在老和尚没有当谜语人的习惯,很快就揭晓了谜底。
“应该是大理寺少卿吕震,授意大理寺丞吴中,勾连了御史进行的弹劾。”
姚广孝把一张纸递给姜星火,道:“看看吧。”
姜星火展开一瞧,便大略明白了过来。
“陈瑛呢?什么态度,没有他点头,都察院没法这么快走弹劾程序吧?”
“陈瑛先是压了压,然后很快就通过了,而且走通政司绕过内阁,将此事上奏了陛下,陛下没有犹豫,直接让锦衣卫把人请去都察院先喝茶了。”
姜星火道:“这么说,陛下是想把事情闹大的。”
姚广孝点头道:“应该是。”
他随后思忖片刻,又道:“对我们、对变法来讲,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那倒是,可就是让人觉得不太舒服,尤其是胡俨,明显是被算计了。”
姜星火从个人道德上来讲,还是有那么一点道德洁癖的,庙堂上意见相悖、立场不同,那是一回事,但如今胡俨明显被卷入了阴谋之中,成了风暴中心,他反而有些于心不忍。
或者说,姜星火行事比较磊落,很少用阴私手段,他一直觉得,想做大事,那就要行堂堂正正的大道,如非迫不得已,这种鬼蜮伎俩还是少用的好。
姚广孝反而对此看的很透,只说道:“胡俨性格如此,心里藏不住话,又信他的道,早晚都有被推到风口浪尖的一天。”
如果从性格决定命运的角度上来讲的话,姚广孝这话说的倒也没毛病。
“是这个道理倒是没错。”
姜星火心中还是下了某些决定,突发事件处理结果不论如何,对于胡俨本人,他是不希望最终被当靶子吊起来打,甚至遭受某些不公正、不人道的待遇的,如果能加以回护,还是要让帝国的司法流程和弹劾程序公正地对待他。
“这些都是避免不了的。”
姚广孝看了一眼姜星火:“变法到了今天,也该从思想舆论上,配合庙堂,一起把整顿吏治深入下去了。”
“我知道。”
姜星火微微颔首,道:“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我不会心软动摇的。”
变法,一开始争论的是要不要变法,经过了思想界的“王霸古今义利”三辩后,在思想上,确立了实学、心学、理学分庭抗礼,朝廷以实学的经世致用为指导思想,进行变法。
随后,在怎么变法,要不要大规模更改旧有的经济制度上,经过奉天殿廷辩这个大明版本的盐铁会议以后,确立了通过实际税收来决定要不要从“重农抑商”转向“四民皆本”,要不要从“海禁政策”转向“开海裕国”。
而经历了一年的经济新政,通过清查盐税、发展海外贸易、投资专营商品,大明的国库已经极大富裕,解决了经济窘迫这个最急迫的问题后,变法自然也有了向政治领域深入的资本。
这次的突发事件,正是在这种大背景下的产生的。
事实上,胡俨只是千千万万持传统观点的士人的一个代表,又恰好处在如今学风、世风皆开始转折的时代节点,恰好处于国子监祭酒这个学政系统领袖关键位置。
就像是姚广孝说的那样——这些都是避免不了的。
即便是没有胡俨,也会有李俨,没有李俨,也有王俨.
变法到了今天这一步,就是要从思想到经济再到政治,并且最终回归与其相互纠缠且不可分的思想、道德、风气上面。
树立和引导正确的吏风、学风,也是变法的重点任务之一。
但姜星火还是表现出了某种担忧。
“太急迫了.我不清楚吕震是不是真的这么想往上爬才铤而走险,但苍蝇不叮无缝蛋,总归是有人太急迫了。”
姚广孝当然很快就听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姜圣是说,陛下太急了?”
“是。”
姜星火揉了揉眉心,神情有些疲惫。
“这件事情要处理起来,没那么简单,更不是绝对稳妥的,舆论上的反弹会很大,积累了这么多年风气,又岂是一时半会儿能通过三言两语扭转的?我本来想慢慢引导,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变革,可是眼下.又到了风口浪尖。”
“既然变法已经深入到了这一步,那么关于吏风和学风、世风的论战,自然是不可避免的。”
姚广孝对此表示很淡定。
“古今王霸义利”三辩,以及奉天殿廷辩,从难度上来讲,可比现在这个高难度得多的。
不过从广度和影响力来讲,这次的论战,一定是波及范围更大,也更加旷日持久的。
“道理不辩不明,讲道理不是一件坏事,只是现在时局也不算轻省,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姜星火似乎是受到了昨天所见到的百姓生活的影响,心态平和中甚至有些偏软了。
其实说来也是,最近一切都比较顺利,斗争没那么激烈,在这种环境下,自然跟以前雄赳赳的大公鸡状态不一样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人想少一事不如多一事.有些新晋的官员,野心很大,估计肯定不会善罢罢休的。”
看着姜星火的神色似乎有些隐忧,姚广孝问道:“那姜圣担心的是什么?局势失控?”
姜星火说回了刚才的话题,道:“我担心陛下会失控杀人。”
“杀人?”
“两淮盐使司的案子,已经有过这种大规模株连的征兆了,是被各方强劝下去的。”
姜星火说出了他心底的顾虑:“陛下本来就是有些急的性子,骨子里就是喜好用杀戮快刀斩乱麻式地解决问题的,而过不了几个月就要北征,他在南方坐了两年了,性格中的躁动和嗜血只在刚登基的时候释放过,眼下正在大规模整顿吏治,这种突发的事件,一旦有人煽风点火,很容易就会酿成洪武四大案那种动辄血流成河的惨案这对于整个变法,其实不是加速,而是阻碍。”
姚广孝没有否认,姚广孝比姜星火更加熟悉朱棣这位陪伴了多年的亦主亦友,他很清楚,朱棣嗜血的本性确实在逐渐苏醒,这两年的朱棣,对于朱棣的整个人生来说,其实是最压抑、最不像自己的时候。
因为刚刚坐上皇位,为了坐稳屁股下面的这张龙椅,朱棣不得不控制自己的本性,在很多可以选择杀伐决断的时候,选择隐忍、权衡与妥协。
“不能失控。”
“现在恐怕已经要失控了,为了宣泄愤怒,士林间必定会采用一些极其激烈的手段来对抗。”
胡俨的事情,传遍京城,许多人都在背后幸灾乐祸,嘲讽胡俨,甚至还有人骂他活该。
当然,也有一些人心中为胡俨鸣冤,对于胡俨被弹劾的事情,颇有微词,在他们看来,皇帝陛下如此做法,实在有些草率。
但还有人,直接做出了行动。
又过了一天,一纸匿名揭帖开始出现在了南京的街头,并且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以锦衣卫都难以禁绝的速度,迅速在准备参加今年科举的全国举子、国子监、行政学校、南京本地士林、各部寺官员之间流传来开。
这篇名为《论周公辅政疏》的时文揭帖,点燃了已经开始公开化的矛盾。
“周公辅政,刑措不用,故可以重教养,行仁政,人人得所,人人为君子。盖刑因恶而用,恶因无教养而生,苟养之有道,教之有方,则衣食足而礼义兴,民自无恶矣,刑将安施乎?今之辅弼.”
当姜星火看到这篇堪比《续忧危竑议》的揭帖的时候,脑海里只冒出了三个字。
——“妖书案”。
两者不说一模一样,只能说相似至极。
妖书案,万历四大案之一,庙堂党争的究极体产物,也就是明宅宗万历三十一年十一月十一日清早,时任内阁大学士朱赓在家门口发现了一份题为《续忧危竑议》的揭帖,指责郑贵妃意图废太子,册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而且不仅朱赓收到了这份传单似的东西,之前一夜,已经在京师广为散布,上至宫门,下至街巷,到处都有。
《续忧危竑议》假托“郑福成”为问答,所谓“郑福成”,意即郑贵妃之子福王朱常洵当成,书中说:皇上立皇长子为皇太子实出于不得已,他日必当更易;用朱赓为内阁大臣,是因“赓”与“更”同音,寓更易之意。
此书大概只有三百来字,但内容却如同重磅炸弹,在京城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时人以此书“词极诡妄”,故皆称其为“妖书”,明宅宗得知后,大为震怒,下令东厂、锦衣卫全城出动,但搜捕毫无结果,最终虽然被表面平息,但其党争所造成的余波甚至直接影响到了明朝灭亡。
正如《续忧危竑议》的矛头直指大学士朱赓,并且在对话中用了他的对谈一样,《论周公辅政疏》里的周公,姬姓名旦,周文王姬昌第四子,周武王姬发的弟弟,采邑在周,故称周公,封于曲阜,除了这些辅弼之臣的映射,作者甚至还玩了鲁国与姜氏的姓氏梗在里面。
这就直接迫使姜星火,不得不骤然直面汹涌而来的舆论风波。
这是整顿吏治的反扑,姜星火很清楚这一点,他没得躲,也不能躲,只有勇往直前。
第511章 论战
奉天殿内。
朱棣看着手中的揭帖,粗黑的眉毛拧成了一团。
“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自作主张干的?”
朱棣这反应一点都不奇怪,能让锦衣卫查不出来的事情,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干的人确实很隐秘很有组织力,一种是这就是锦衣卫干的。
但这次朱棣算是冤枉纪纲了,纪纲还真抓到了几个人,可惜都是单线的,线索一抓就断。
纪纲低垂着头,忙不迭地连声道:“陛下息怒!臣等已经在全力调查了,抓到了几个人,已经确定了,这揭帖是有暴昭余党在暗中煽风点火!他们.”
啪——
朱棣把手中的揭帖狠狠拍在龙案上,打断了纪纲的话,怒吼出声:“混帐!朕不是早就让你们连着萝卜拔出泥?暴昭案结了这么久了,这点躲在阴沟里的余党揪不出来?偏生要在朕北上之前闹出乱子来?这是在向朕示威吗?”
纪纲身体颤抖起来,额角渗出冷汗。
他心里很明白,皇帝最近的暴躁和嗜杀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自己这次是倒霉了,但却依然硬着头皮道:“陛下,给臣点时间!三天!三天!”
朱棣脸色阴沉似水,道:“三天结不了案,你自己提头来见。”
纪纲急忙跪倒在地,诚惶诚恐道:“臣明白!只是陛下,臣觉得.”
朱棣皱了皱眉头,问道:“觉得什么?”
纪纲道:“臣认为,无风不起浪,暴昭余党是小,放到平时掀不起什么风浪,问题的结症还是在庙堂上。”
“伱是说,整顿吏治的事情?”朱棣问道。
纪纲忙不迭地点头,又继续道:“正是如此!朝堂上的那帮建文旧臣,对陛下的新政一直不满,臣以为若是再任由他们兴风作浪下去,新政的处境就十分堪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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