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相啊!陛下此政,请恕吾等实在不敢苟同啊!
”
大臣们聚集在了相府。
有人捶胸顿足,有人泪流满脸。
陈买要让工部名列第一,他们不好多说什么,可是庙堂要给工人待遇,这他们就无法忍受了,士农工商,怎么能让这工名列在士之前呢?
连我们士都得不到什么待遇,居然要给这些工?
难道往后我们见到这些匠人,还要先对他们行礼吗??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而庙堂三公的立场,已经是非常的明确了,除却陆贾那个钓鱼老,其余众人几乎都站在陈买那边,在朝议时,他们没有表态,可没有表态就已经证明了他们的立场,至于三公里,刘恒似乎巴不得推行这个政策,将大汉的匠人推到一个史无前例的地步,至于张不疑,那就是皇帝身边的一条忠犬,完全没有任何的文人骨气,简直是愧对了留侯这个爵位!
唯一没有表态赞同的栾布,在此刻成为了群臣的救命稻草。
他们也了解栾布的为人,栾布是个赤诚君子,不像陆贾那般老奸巨猾,纵然他心里支持刘恒,也不至于将他们直接卖掉。
栾布认真的听着他们的言语。
“我可以实言告知诸位,对御史公的建议,我心里只是不解,却并没有诸君这般的愤恨,诸位可能告知我,何以如此?”
这是栾布跟他们要反对的理由了。
顿时就有位彻侯起身,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栾相,这天下之事,在于我们这些士,我们日夜钻研圣人的道理,知道如何治理天下,拟定诸多的政策,辅左君王,自古以来,不曾更改...可是如今,陛下却要以匠人来压我们,这些匠人或许是有功劳的,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治理国家的道理呢?若是庙堂养着这些人,让他们来参与治理国家的大事,定然会葬送这盛世,治理国家不是能通过匠人的技术来施行的。”
栾布点了点头,随即说道:“你说的有道理,不过御史公的提议,大概也不是要让他们直接担任官职,想在大汉成为官员,是要进行考核的,就算是匠人出身,若是能通过考核,那就说明有治理国家的才能,我听闻,御史公身边的公孙弘,曾经是养猪的人,难道能因为他的出身,就说他不懂得治理国家吗?你混淆了概念,给与待遇并非是让他们破格担任官职...我觉得您的理由不妥当。”
这人顿时说不出话来,又有一人急忙说道:“栾相,这件事主要是危害天下的百姓。”
“何出此言呢?”
“陛下,若是这般扶持匠人,只怕百姓们都要放弃自己的耕地,去成为匠人,到时候耕地荒废,无人劳作,引发饥饿,这盛世不存啊,况且,这匠人地位高,天下聪慧的人都不去钻研学问,都要去做什么匠人,大汉的官吏不足,陛下又当如何治理天下呢?这件事的危害就是如此了,会蛊惑百姓,将他们带上歧途。”
众人纷纷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栾布认真的说道:“我虽不懂匠事,但也曾与匠人接触,他们所做的事情,不是谁都能效彷的,说百姓沉迷匠术,不去耕作,这实在是杞人忧天,在我这里都站不住脚,何况是在御史公那边呢?”
听着栾布的话,群臣再次辩论,开始说出些什么蛊惑君王,舍本取末,奇技淫巧之类让人听不懂的话来,整个相府都充满了悲观的情绪,仿佛大汉就要灭亡了。
栾布是个讲道理的人,他再次劝住了这些大臣们,让他们一一发言。
就在栾布与群臣进行商谈的时候,刘恒却已经开始在自家府内拟定起了关于匠人们待遇的事情。
公孙弘坐在刘恒的身边,看着刘恒迅速落笔,将不同级别的考核,待遇,赏赐等情况写的明明白白,心里对御史公更是敬佩。
此公真乃天人也。
都说天下办事的人没有能超过北平侯的,可是在公孙弘的眼里,自家这位御史公的才能,并不弱北平侯多少,或许在执行力上差了点,可是论人员安排,调动,以及分析利害等事情上,御史公的才能是天下一绝,甚至,他还是整个庙堂里最为勤奋的那个人。公孙弘有些时候觉得,真该让晁错和御史公一同来办事,两人若是合二为一,相互配合,绝对能超越北平侯!
刘恒书写了片刻,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在发呆的公孙弘。
“交给你的事情,都忙完了吗?”
公孙弘连忙拿出了名册,递给了刘恒,“忙完了,这是名单,各地有名的匠人都在册中,都是各地最有名望的,神乎其技,绝对能通过最高的考核...请您查看。”
刘恒点点头,拿起来翻看了片刻。
“好,做的不错,可惜啊。”
公孙弘皱了皱眉头,刘恒放下了名册,平静的看着他,说道:“你这个人能很好的完成吩咐,做事妥当,不能找出不足来,只是缺乏自己的想法,若是没有贤明的人来吩咐,你就做不出任何事情来....若是能改正这个缺点,你就可以担任国相了。”
“臣不敢奢求国相的身份。”
“怎么能不奢求呢?”
刘恒有些生气,嘱咐道:“这并非是让你贪恋权势,但是人不能没有志向,有了志向,为之拼搏,才能成就大事...若是满足与现状,不肯进取,只用谦逊的话来隐藏自己的懒惰,那能办成什么事呢?你既然有这样的能力,就当以天下为己任,要以宰天下为己志,不可再说这般言语!”
公孙弘急忙低头,“唯!
”
陶青坐在另外一边,听着两人的对话,忍不住开口说道:“御史公啊,这朝中群臣尚且没有认可,您就已经准备起施行的事情来,会不会有些太急了?”
刘恒平静的看了他一眼,“不必理会他们,只管操办就好,他们会同意的。”
刘恒收起了这些文书,站起身来,对公孙弘说道:“你现在就可前往工部,跟陈工部商谈初次考核的事情。”
公孙弘一愣,问道:“商谈什么呢?”
“你自己去想!想商谈什么就商谈什么!”
“唯!”
公孙弘知道,这是御史公准备磨砺自己,其实这在御史府内并不罕见,刘恒会针对不同官吏的缺点,有意的增加他们的本领,帮助弥补他们的缺陷,跟随刘恒的那些官吏们,在短期内都大有长进,本事能凭空高出一大截来。
朝议的内容当然是藏不住的,很快就在整个长安传的沸沸扬扬。
在有心人的推动下,这件事在太学里引起了激烈的争辩。
可局势并非是有心人所想的一边倒。
太学生们居然支持这个法令,认为要改善匠人们的待遇和地位。
这让那些推动者目瞪口呆,按着计划,不该是太学生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然后将这件事给闹大了,让提议者遭受巨大的舆论压力吗??
若是在十年之前,或许真的会如他们所想的那样。
但是,他们却忽视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们忽视了一本非常重要的书,《大汉鸿烈》。
刘安的这本书里,包括了很多新知识,当然也包括对工的理解,刘安认为生产力是一切发展的前提,而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他在书里多次提到了这个概念,并且结合当下,详细的讲述了尚方的重要性,他们这些年里的贡献,将科学技术称为黄老家一直都在追求的神仙之术,无中生有,以自然之力为自己所用...他的这种科学修仙,导致黄老思想大变革。
黄老已然不再轻视匠人,甚至自己都化身为匠人,整日修仙,做的试验比那些墨家还要多,比尚方还要危险。
而在大汉,黄老是拥有着极大话语权的。
太学内就更是如此了。
虽然儒家发展的很快,可黄老的老大哥地位没有下降,尤其是大汉鸿烈出现之后,更是立足与不败之地,傲视群雄。
当消息传到了太学的时候,黄老学子们表示,这真的是太好了!
往后我们修仙还能拿待遇,这多好啊,这不是庙堂鼓励我们去修仙吗?
什么?你敢说我们黄老不是匠人?没看到我们的新发明和新发现吗?
反对声最大的儒家,直接被黄老吊起来捶。
董仲舒固然很勐,可惜,他遇到的是加强版的刘安,刘安不在长安,可他的思想却还在此处活跃,董仲舒目前压根就不是他的对手。对刘安的那套科学技术论,他也没有任何应对的办法,他的理论不足以攻破人家能自圆其说的主张。
而且,董仲舒也压根就没想过要跟太子过不去。
诸多儒生们聚集在太学,讲述着这件事。
几个最为出色的弟子,似乎都将这件事当作了自己的机会,大声的发表着自己的看法,想要因此而出名。
董仲舒安静的坐在了末席,一言不发。
周围的儒生们时不时就会看向他。
郑奇起身,认真的对众人说道:“诸君,不可如此冲动,其实这件事也并非是什么坏事,我从报纸上看了不少地方的发展,工事对地方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从农具来说,光是耕犁的发展,就在一年之内提升了整个大汉两成的粮食收入....诸君可以想想,这个提升是何其巨大的,我们光从河内郡来说,在耕犁不曾推广的时候...他们的粮食产粮在...”
看得出,郑奇是个实干派,并且做了很多准备,他这里有很多详细的资料,他认真的分析对比了起来。
“从这些对比里能看出,工之利,不可谓不大,每一次的改善,每一个新机器的出现,都会起到非常巨大的作用!”
“既然是有用的,我们就不该否定,更不该在这里大放阙词,这对我们儒家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他还没说完,当即就被人所打断了。
“呵,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原来也是奉承黄老的小人!”
一旁有儒生讥笑道:“此人出身地方豪强,为富不仁,专门鱼肉百姓,他当然是赞同这些的!”
“你也配谈儒家之利害?”
众人群起而攻之,郑奇的脸色顿时就变得极为难看了。
眼看他们的话越来越难听,董仲舒缓缓站起身来,董仲舒这么一起身,原先还嘈杂的环境顿时安静了,儒生们全部都闭上了嘴巴,安静的看向了他。
“其实,郑君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董仲舒这么一开口,当即就有人附和道:“您说的对。”
当然,也有人不赞同,认为董仲舒在偏袒郑奇。
董仲舒认真的说道:“庙堂要给与匠人待遇,黄老非常的开心,这是因为黄老之中,有很多人都在学习匠技,能够与匠人一般获得待遇...过去的儒家,需要精通射,数,驭等本事,而在我看来,这工的知识,也是我们儒家所需要的,我不是要诸位亲自去动手,去制作,但是对工不能不知道,起码要知道其原理...知道如何运用匠人,无论是身居庙堂,还是治理地方,都要知道工的知识,知道如何运用这股力量....”
董仲舒说起自己的想法,他是想让儒家驾驭工的力量,这跟刘安看起来一样,却有很大的不同。
董仲舒这番话明明比郑奇还要激进,却没有什么人反对,甚至还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
儒家内部的商谈,再一次无功而返。
郑奇黑着脸,抱着那些事前准备好的资料,快步离开,董仲舒却忽然挡在了他的面前。
“郑君啊,您收集的这些东西,可能与我看看?”
郑奇摇了摇头,“这些是我用来说服众人的,您用不上。”
董仲舒苦笑了起来,“您何必如此呢?我与您又没有什么恩怨。”
郑奇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下心情,朝着他行礼道歉,“一时气急,请您宽恕。”
“无碍,无碍,我能理解您的想法,您不必在意那些人的话,在众人之中,您将来的成就定然是最高的。”
郑奇冷笑了起来,“我往后不会再前来了。”
“啊?”
“实不相瞒,我准备去学习黄老的学说了。”
“您要叛出...”
董仲舒瞪圆了双眼,急忙劝说道:“何必因为这些人的话就如此冲动呢?您实在...”
“您不必再劝,我已经想清楚了,儒家的学问已经不适合当下了,被人当作利刃,去做一些违抗庙堂的蠢事,若是再不走,迟早要受到他们的牵连,我知道您是夏王的好友,但是我也要奉劝您几句,莫要跟这些人太多交往,免得他们被族诛的时候牵连到您!”
郑奇再次行礼,悲愤的离开了这里。
董仲舒只是长叹了一声,这申培公还真的是很可怜啊。
前一个得意门生赵绾投了墨家,后一个得意门生要投黄老。
作孽啊。
要是申培公得知自己的得意门生就这么被欺负到投了他派,他怕不是要手刃了那些开口嘲讽的儒生们?
可怜的申培公,这遭遇跟他的祖师简直一模一样啊。
果然,当郑奇找到申培公,并且讲述了自己要去学习黄老的想法后,申培气的险些跳了起来。
“你!你!”
申培双眼通红,不知该说些什么。
自己门下怎么全部都是这样的人呢?
赵绾是这样,这个郑奇也是这样!
我们门派不长学问只长反骨是吗??
郑奇此刻也是颇为愧疚,可他还是很认真的说道:“老师,我并非是轻视您,只是这些同门实在不能相容,我在这里处处被排斥,无法交流,况且,在很多事情上,我也更赞同黄老的想法...儒家实在是不适合做实事了,儒生们整日夸夸其谈,被人左右,请您宽恕我的罪行,无论如何,您永远都是我的老师。”
申培的手颤抖了起来,沉默了很久很久。
到了最后,他还是冷静了下来,保持了一代大儒的风度。
“好,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我也不会拦着,你去吧,要用心学习,将来辅左君王,成为有用之人。”
郑奇再三行礼,方才离开了这里。
看着异常安静的老师,孔安国急忙上前劝慰道:“老师啊,您莫要动怒,师弟他是因为出身的原因,那些鲁儒们就看重这个,我几次训斥他们...”
申培却勐地看向了自己的这位大弟子。
“安国啊...我这学问,就全靠你来继承了...你可不能...”
孔安国一愣,急忙严肃的说道:“老师啊,我怎么可能另投他派呢?我这出身,若是改投他派,死后都无法再面见先祖啊...”
孔安国乃是孔子的后人。
想到这一点,申培安心了不少,“如此最好...在我的诸多弟子里,你对尚书的研究是最透彻的,学问最高,本事也不弱,有郡守之才,你要跟着我好好学习啊....对了,你最近读书可曾遇到什么难题?要不要我给你讲一讲啊?”
孔安国大喜过望,急忙说道:“老师,确实有难题,我最近读书的时候...读到叔孙豹、鄫世子巫如晋,外相如不书...”
申培正要解答,忽然愣住,“你读的是什么书??”
“公羊春秋啊!”
申培的嘴唇抖动了起来。
ps:申培教出了十余位郡守,博士,百余位郎官...甚至还有三公九卿,论弟子的质量,董仲舒都不如他,堪称景武年间第一教育家。